小破案旁其中一张竹躺椅上有一个穿着破烂的中年人,长发蓄胡,乱糟糟的头发,从头到脚的脏乱也掩不住他的俊脸,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依旧看得出风采卓尔。
听见有人来,刘?也没有睁眼,他知道,除了谢汝不会有旁人过来,便是眼也不睁地胡言乱语:“小没良心的,这都多久了才来。过年也没说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现在又来了,来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才听到谢汝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你醉了吗?没醉就给我起来配药。”
刘?这才猛地睁开眼,看到亭外的两个人,一个站着眼中透露着审视,一个被抱着,微微睁着眼,病恹恹的样子。
他几下走到姜遇身前对谢汝一番检查,随后一把甩开她的手,转过身去悠悠地道:“小丫头还知道来找老夫解毒,你自己不是不想活吗?”
姜遇闻言蹙眉,却没有发问。
刘?不紧不慢地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道:“怎么?我说错了?是毒发了觉得太痛了,才着不住去吃了止缓药?其实吧,再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谢汝垂着眼眸,并未反驳。
姜遇却听懂了,谢汝一直都知道有人给她下毒,也知道是什么毒,却不去解毒,也不吃止缓药。
过了一会儿,姜遇问道:“老先生能解此毒?”
刘?不耐烦地看了眼身后的姜遇,忽然顿住,细细打量了一下。
“这就你那夫君?”
“姜遇。”谢汝点头,又对姜遇说,“这是我师父,刘?。是昔日北严青袅第一首徒。”
姜遇对刘?点头示意。
刘?做手势让他进屋里:“行了,进去把她放床上。”
刘?漫不经心地抓着药,余光瞥见姜遇走了过来,眼珠也不带转地道:“我以为你会很担心她,会一直在旁边陪着。”
姜遇走到他旁边,没说话,刘??攘怂?谎郏骸盎故桥吕戏蚝λ?俊
姜遇挑拣了一下小破桌上的酒瓶挑出一瓶倒上酒,问:“你方才……”
“你确定要问?”刘?打断他。
姜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神色复杂:“你说。”
刘?倒也没再确认一遍,像个小老头一般唠唠叨叨地道:“这个丫头啊,六七岁的时候就拜我为师了,我出身青袅,一身的技艺,基本上全都传授给她了,除了武功。她的医术更是炉火纯青,这个毒虽然冷僻,但身为我的徒弟,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一次两次可能没有察觉,三次四次呢?”
刘?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表情,也听不到他说话,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下去:“她怕疼,才去吃止缓药。性命对她而言,没什么重要的。小丫头啊,明明才十几岁,却像个老尼姑一样,看破红尘。却也不是个尼姑,人尼姑是看过红尘,才看破红尘,她呢?是不知红尘有什么意思,从而平静。”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在嘲笑谢汝。
姜遇知道她的脾性。她的喜欢从来都是淡淡的,就好像,可以随时取消她的对那些物什的喜欢。她曾经说做官不过是打发时日而已,没什么重要的。她侍弄花草,也只是打发时间,就是这些时日的相伴,形影不离,也是麻木随意,平淡无波。像是没有什么可以入她的眼。
所以,他在做什么呢?
捧着一块冰块,企图将它暖化。
“小子,知道我为什么不反对你俩成亲吗?”
姜遇抬首,看他。
刘?已经挑拣好了药,开始起炉子煮药了。
“你们的性格,不适合在一起。但她如果真的要嫁人,你却是最适合她的,有时候,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改变她。”说完,他又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了。找个时间,和离了吧。趁你还可以出来。”
姜遇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搭话。
谢汝喝过药之后,感觉好了不少,疼痛的感觉也消了一些。姜遇接过空碗,扶她躺下,替她盖好了被子。谢汝一直看着他,以为他会问自己是否真的看破了中毒,姜遇却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她,也没有正眼看她,一句话都没说。
看到他拿着碗就要出去,谢汝忽然出声叫住他:“殿下。”
他顿住脚步,谢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下去:“没事。”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就舒缓了很多,谢汝却仍然觉得难受得要紧。扭捏的犹豫也一点都不想自己平时的样子。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结果。姜遇也再没有进来过。
谢汝一直到了入夜都没能睡着,辗转难眠,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笛音,从屋外传来。
刘?似乎不喜欢吹笛。
谢汝闭上眼。
是姜遇。
平日里姜遇很少吹笛,只有一次在军营的时候,他守夜,在营外吹了一夜的笛子。笛声悠扬轻缓,吹出的是淡漠自然,是忧国忧民。这一次,却是暗殇平涌,谢汝翻过身,有些难受。
最后却还是在这阵笛音中渐渐入睡。
屋外,姜遇立在栈道之上,眼眸低垂,轻轻地吹着竹笛。
打扰了刘?一日一夜后,二人回了王府。
军营有事,姜遇一回到王府就出了门,谢汝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刚回到院子就有听到前院有人喧闹,她想了想,差了个人去问问什么情况,自己则是进了院子。
不久枫玉进来禀报:“先生,是太子殿下带着一众官员进来了。”
谢汝低眉雕刻着手中的物件,闻言头也没抬地道:“让他们先在厅里候着吧,再让人去请殿下回来。”
枫玉听了却没有下去,嗫嚅道:“先生,太子殿下说,是来见您的。”
谢汝一顿,明白了他们的来意,道:“那就说我身体不适,余毒未清。不能见客。好生劝回去吧。”
枫玉下去没多久就听到院子里喧闹声响起,诸位将士也不敢弄伤太子,只好边退边劝。
最后闹到了谢汝的院子。
谢汝低垂着眸子,似乎有些不耐,最后那群人到了她的院子里。太子还没出声,谢汝便起身行礼道:“臣拜见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正色道:“老师免礼。老师,孤今日与众大臣前来拜访老师,是为了请求老师为举子们保延,为天下文人申冤。”
太子开门见山,身后的一众大臣皆跪下请求:“请求先生为举子们保延,为天下文人申冤——”
谢汝坐着继续雕刻手中的物件,一语不发。
“老师!”太子怒喊。
谢汝头也不抬地道:“太子拜访臣,臣不胜荣幸。枫玉,给太子和诸位大臣看茶。”
太子急急走上前:“老师,您是天下文人之首,您怎么能见死不救,让天下文人心寒呢?!您平日里不是教导孤,说……”
谢汝不紧不慢地打断:“太子可是误会了。平日臣教导殿下之言皆来自书上。不是臣之言。”
太子一愣,没想到自己平日里如此尊崇的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
身后的一个大臣颤颤巍巍地道:“先生难道忘了,你有如今的地位名声是靠的什么?”
谢汝细细打磨着手中物件,大臣又继续道:“先生难道不怕被千夫所指,万夫所骂吗?先生此等作为,怎堪为文人之首。”
谢汝平静地打磨着,偶尔吹掉上面的灰屑。
又有一个大臣说话:“先生日后难道就躲在王府之中,一辈子都不出去了?难道就不怕出去之后就连三岁小儿都会指责你吗?”
一人又道:“你这样的人,见死不救,怎可被称作文坛大家?!”
“你不配!见死不救。”
……
所有人群起愤争,所有人都在指责她,逼迫她。
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到最后,她都没有停住手中的动作,她也忘了,她原本是要刻个什么东西来着。
姜遇直至深夜才回来,一回来就听厨娘私语说谢汝一下午都在择花椒,生花椒被晒干之后要把里面的黑籽与外面的壳分离,原本工程浩大,是厨娘的工作,却被谢汝拿去做了。
姜遇听后微微一笑,又听到说谢汝一下午安安静静地,一句话都没说,择着花椒。
他回了院子,谢汝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手撑着头,看着天。
姜遇走近了才闻到她身上的浓浓酒味。
“听说你今天下午把厨娘的工作都给抢了。”
谢汝闻言也没有回头,一直维持着那个动作。
姜遇走到对面坐下,问:“你这是喝了多少瓶?那么大的酒味。”
“姜遇。”
谢汝忽然开口。姜遇微愣,她这是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
“你觉得,我该去保延吗?”
姜遇沉默。谢汝的声音低低的传来,不似她平日的清冷平静。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我,三岁能背诗,五岁能背《春秋》等四书五经,七岁能著诗,九岁能写文,十一岁凭借《四季赋》闻名天下,十二岁入朝为官,任阅文阁主司,官七品。十四岁成为太子老师兼伴读。十五岁作《京都赋》,再次扬名。”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背对着姜遇。像是哽咽了一般顿了很久,“众人无不交口称赞,同年与他国使者论经说道胜出。十六岁,我所著的诗集便已批量抄写印刷到各个学堂学习。空屿之名,响彻南北两国。”
姜遇听出了她话中带有的哭腔,忙起身过去看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谢汝的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在他的动作下摇摇坠坠地面对他,继续说着:“我是,空屿。我是,文坛大家。”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我是,京都才女,是最年轻的——”她指着自己,逐字逐句地道,“太子太傅。”
“是——超越谢倾袅的存在,是所谓的,文、人、之、首!”
“发生什么了?”他轻声地问,温柔至极。
谢汝缓缓转过身,继续说着:“这就是我。名利,财权,我都有了。我这一生,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句句都夸赞,似是自傲,姜遇却听得句句是自嘲。
“不去保延,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都将灰飞烟灭。我的一辈子,都会被毁了。一辈子,都只能低头做人,一辈子,躲在角落里,不能被人发现。”
她眼神迷离地看向姜遇,指了指自己,嘴唇颤颤巍巍的,哽咽了很久。
“这些是我想要的吗?我说过我要了吗?你想让我接替你,霸揽朝政,一手遮天。所以你让我步入朝堂;你想让我,成为她的延续,所以你让我成为了文坛大家;你说,要避嫌。要隐瞒一切。你说一切都……尊重我自己的意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你从来都不管束我的成长。
“那你为什么要逼我?你有问过我,我真的想要吗?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出生。就是为了做你霸揽朝政的棋子吗?”
“我真的在乎吗?名利于我有何干系?财权于我有何干系?那些举子,又与我有何干系?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话?去改变我的意愿?为什么我不去,就要让我承受千夫所指,万夫所骂?我……”
姜遇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他闭了闭眼,拉她入怀。谢汝已然泣不成声。
“没有人可以逼你。”
“不用在乎世俗。你可以一直都做自己想做的。如果没有想做的,那就去看看,找一找,总有一天,你能找到的。”
“此前,世俗困不住你我,此后,世俗也同样困不住我们。”
第103章 旁观[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