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驴背上歪了脑袋想心思,突然听见近旁有人唤他的小名“豆豆”。丁三扭头一瞧,乐得嘴都快裂了。
原来是小姨禾子。
与他失散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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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丁三,本来想瞅个暇说一说他的来历。结果这故事说到这儿,才算有了点空挡儿。
所以,下面,我赶紧补说一回。
丁三本姓黄,名及,江南人氏;今年才十一岁。他自幼先后失了父母,被外家收养。孰料五岁那年,被人在街头骗走、辗转拐卖到了京城。买下他的,是一家开脂粉铺子的本份人家。为了承接香火,改其名丁及,本家排行第三。不料才过了两个年头快活日子,那当家人遭了同族一破落户子弟暗算,一命呜呼。那人强占了丁三养母和一大半家产,把他赶出了家门。
他从此流落街头,却也顽强地活了下来。
凭了一股子机伶劲,就此学会坑蒙拐骗、扒窃赌博耍无赖的一套玩艺儿。渐渐地,他成了斗鸡赌马圈的小混混、乞丐帮里跑腿跟班出主意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好角色。也许是他命里与陆申有缘。前年冬天,他摸进陆申前庭。没捞着啥值钱的玩艺儿,便钻进马房,偷了马夫老憨头的棉袍取暖,被老憨头发觉后毒打了一顿。
那天正赶上陆申查夜。
他听出丁三口中残留的吴语,大感意外。瞧着他可怜,本性还算良善。尤其是那一股机伶劲儿,也着实不同凡响。于是为他讨饶,并收他做了随身的小伙计。
去年,陆申还把他送进学堂、念了大半年的书。
只是这孩子太过顽皮,老是逃学回到陆府帮忙。他情愿留在陆申身边打打杂,也不愿意好好念书,让陆申大为头疼。一来二去,倒也使陆申动了心,索性由他的性情随意发展。
时间一久,深得陆申的信赖、引为心腹。
闲暇时,陆申间或也把他当徒弟,教他些拳脚功夫。他于此道倒是颇有缘,多留了一份心意。
因为懒得练习,所以七八个月下来,也只是略窥门径、
学得一些招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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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
丁三大嚷。随后,丁三一个翻身,溜下驴背。这丁三跑到小姨脚前,一把捧住姨伸过来的右手,那眼泪便象遭了迎头暴雨,涮涮地往下泻。
小姨禾子虽只比他大了六七岁,当日就已特别懂事,能照应他。
想当年,就数小姨禾子最疼他这侄儿。她如今已经是个丰满圆润的少妇,正斜坐在一头小花驴背上,手里抱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蜡烛包。只是脸上也早已淌满了泪,满眼都是凄凉的母性的疼爱之色。
她告诉丁三,他被人拐骗卖掉后,外公外婆找了他好些年。
去年,听说他已辗转来到京城,一直想要个机会跑一趟京城再找一找。这次她和姨夫来之前她,还专门要她俩多费心。她年前还托人打听过,而有人提到过,南街一带出现过他的踪迹云云。
她的身前,站了一个瘦弱而欣长的中年汉子,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
一边怜悯地听着那姨与小侄儿说话;一边东张西望、无聊地瞧着街上的异地风情。
俩人都很激动,说话声不免大了些。加之女人一口吴语,街头人头攒动、一片哗然。
今儿丁三没功夫聊天。须臾,把要紧的话儿一说完,又留下日后的联系地址,丁三便要走人。被他姨父拽住了。刚才他听丁三说,要着急去给人赎当;而他此次进京,便是在京城开了一家当铺的堂兄请来管账的。而他堂兄开的当铺,就在的安化门东面的南街。不妨一同先去了再说。
丁三听罢,喜出望外、满口应允。
于是,这一行仨人,外加一怀抱的婴儿,
便朝不远的南街逶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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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路说笑,到了街角的“泰安”当铺。
丁三瞧了这铺子豪奢的门面有点儿熟。待得老板闻讯赶来,丁三才一瞧,便乐得从席间打了个蹦,翻身而起。
原来,这“泰安”的大股东,也是陆申;因而当铺也差不多就是陆申的产业。
他也恍然大悟。
怪不得楼长善没提个钱字,感情钱对“泰安”就不是个事。
老板秦罡是丁三的老熟人、往日挺喜欢丁三的。他姨父一介绍,丁三慌忙磕头礼拜。秦罡格外高兴,不由分说拿来一个红包,塞到丁三手里。
这边寒喧已毕,丁三瞅了个空儿,把秦罡唤到一旁,说了来意;他又把此行楼长善没提个钱字,逼得他去“好运来”跑了一趟的故事说了一通。说罢,从怀里掏出那从讹来的几吊钱、放在客床上。
秦罡沉吟片刻,叫来一老成伙计,耳语几句,支派出去。
不一会儿,那伙计便提了宝剑回到客庭交差。丁三见状,喜得欢蹦乱跳。他把这刘陵的宝剑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唰”地一下抽出剑身,对剑首的一行文字端详了一会儿,扭头对那伙计道声,“真好剑,您老说呢?说罢乐得开怀大笑,便要赶紧辞去。秦罡和丁三的姨父,都是在商界跌打滚爬多年的高手,何等乖巧圆通,早瞧出丁三身负别种使命。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聚在一块,哪有不吃点东西就走人的道理?
于是强留他吃了下午茶再上路。
丁三一则事儿办得顺,二来遇见小姨禾子一家,特别高兴。因而也不再着急往回赶了。直到瞧着日头偏了西,才依依不舍地与亲人道别。
然后匆匆离了“泰安”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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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禾子不放心,到底又翻身来送。
转到街口,她还牵了他的衣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他抹了一把眼泪,依依不舍地牵了驴、独自上路。丁三乐得忘乎所以。横过街头后,当下有点晕头转向。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骑上驴背。
今儿已是初十,大街上依然满是一派过大年的喜气。
丁三年前病了些日子。刚好了没几天,就赶上忙年,弄的脑袋常常有点儿犯晕。所以前些天,伙计们聚在一块儿喝酒赌钱,就大多没了他的份儿。跟随陆申去长乐坡后,除了陪李白登“歇仙楼”耍了一回外,随后这几天东颠西跑,也没心情玩儿。
眼下诸事顺利,特别是瞧着街上的那股热闹劲儿,心里痒痒的。
他才不想立刻赶去见楼长善,又陷在忙不完的事务里。没料到,今儿的太阳挺来劲,“涮涮涮”地直往下泻。丁三被老驴颠了两回,小脑门开始冒起雾气。这回事儿办得特顺,尤其是与最疼他却又失散多年的小姨禾子不期而遇,使他心头象抹了一层蜜,甜得有点儿发晕。
因而眼下他却又并不急于赶路了。
他驱着驴儿朝东溜去。
一路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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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子的脾气就是怪。
今儿丁三无意快走,它却总想撒腿跑。这主与仆闹起了别扭,一路歪歪斜斜、吵吵嚷嚷。
一来二去,惹得满街的路人嘻笑不停。
这么不紧不慢,老大一会儿,这俩冤家才来到了长安城正南的明德门。明德门除了中间那大门掩着,其它四个门洞大敞四开,门前的大街格外亮堂宽爽;满街奇型异样的大红灯笼、一派喜气。
丁三徘徊良久,才往左一拨缰绳。
那老驴头意会,斜穿明德门大街。开始还慢悠悠的,不一会儿便撒开腿、沿朱雀门大街快意地往北奔去。
丁三这座骑,虽说已经很老了,脚力却不减当年。一眨眼功夫,便接二连三地穿过四个街坊,来到崇业坊东南角。
前面人流愈来愈急。
于是丁三一领缰绳、朝东拐进了靖善坊北面的坊道。随着他老驴儿飞奔的蹄声,眼皮不停地搭下来。——这丁三毕竟是个没受过生死历炼的娃,加之昨夜没睡好,经过这半天的折腾,早把他给累垮了。先前那一吓,倒是把他的精气神吊了起来,可也把最后的一点儿活力给耗尽了。
眼见快到家了,他松了口气,竟不由得在驴背上打起了磕睡。
今儿也合该丁三倒霉。
这条坊道尽头,有一家棺材铺。如今正在大新年里,本不该有啥生意。可偏偏这天有一帮人来棺材铺给一个老人看壽材。这家棺材铺子的几个伙计正忙着将一口硕大的棺材抬出门来。
结果一个不小心,把丁三给撂倒、一头栽倒在人家的棺材上。
好在碰巧没撞着棱角,才没闹了个满脸花。即便如此,那小脸儿,也已经像是开了间杂货店铺子,
涂得五颜六色、面目全非。
一0二.乐与悲[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