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糊涂了。
“你这是什么神色,不信我啊?有眼无珠,不识时务!知晓站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吗?”巍鸣骄傲地昂首。
叶?无奈,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塞进巍鸣手里。“罢了,罢了。算你积德成福,遇上了菩萨心肠的我,拿去买点吃的吧。”
巍鸣惊讶地望着手中的施舍,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此举何意啊?你当我…当我是乞丐啊!”气呼呼双手叉腰,一转头,人都不见了。
“喂——臭小子——”上前追赶,脚下生疼,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
叶?顿了顿,回头望向他。
巍鸣见状,一把抱住叶?大腿,口中碎碎念起来,“素闻游侠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如今亲眼所见,却知野史弄人,世态炎凉,人心叵测。”
“你放开。”
誓死不肯。嘴里仍旧振振有词。
叶?拖着巍鸣前行。
“道家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君我伤痛缠身,就要成冻死狗了,悲哉,悲哉。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无赖地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将一肚子大道理统统吐出来。猛然感到怀中的腿不挪动了,张开眼,见叶?恶狠狠地死盯着自己。
一只攥紧的小拳头,抵在眼前。
“吵死了,如再叫嚷,我送你见佛祖去。”
巍鸣赶忙收了声,一双无邪的大眼睛,眼巴巴望过来。
叶?甩开巍鸣,急急而行。
“你!”巍鸣气结,上前追赶她,脚下一崴,诶哟一声摔倒在地,抱着小腿连声呼疼,“脚,脚扭到了,快来扶我。”
叶?只当他故意博自己同情,并不理会,自顾自朝前走了几步,却发现一直咋咋呼呼的背后忽然没了动静。她终究有些不放心,停住脚步一回头,却发现那人垂头坐在阴影中,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一双靴子出现在巍鸣的视野里,叶?的声音从高出飘下,带着些惊奇和难以置信:“你哭了?”
巍鸣又羞又恼,反手一把抹了自己眼泪,嘴硬道:“谁哭了?眼睛进沙子不行啊!”
叶?恍然道:“原来是进沙子了?那我还是走吧。”才一转身,发现衣袍的下摆被谁牵住,她顺着手望向手的主人,撞见巍鸣一双如小鹿般惶恐的眼中。这是个跟苏穆全然相反的男人,她想,他的眼泪从来不会这样轻易落下,哪怕刀就架在脖子上。
想到他,叶?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巍鸣不肯松手,却也觉得难为情,低下声音哀求说:“别……你别走,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叶?问他:“那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我……我,”巍鸣含糊地一语带过,“我家在悠然河的北面……”
叶?指了指前面,道:“那里有间小茅屋,是我目前暂住的地方,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跟我回去。”
他低头不语。
叶?又催他:“怎么了?”
他羞涩开口,脸上竟有两团可疑的红:“脚好像扭了……”
“……”
叶?认命地伸出一只手。
“你……”巍鸣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明显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巍鸣看着她,心头涌过一阵暖流,颠沛流离至今,先是被人欺骗,后又被人追杀,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真诚地对他。
巍鸣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叶?挽着他起身,答得爽朗:“若坏人都像你这么惨,世上的好人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巍鸣扑哧笑出声,又觉此刻笑有些不妥,正了正脸色郑重向她承诺:“你的恩情我会铭记在心,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来寻我就行,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名字吧,我叫巍鸣,姐姐叫我鸣儿,你叫我巍鸣或者鸣儿都可以……”
叶?漫应他:“说到帮忙倒是有一件,你绝对可以帮的上。”
“什么?”巍鸣眼睛一亮。
“闭嘴好吗?”叶?一字一句清楚道,“被你吵死了。”
巍鸣欢喜不已,拉住叶?的手站起来,又将自己的胳膊搭在叶?的肩膀上。
叶?气恼,反手将巍鸣压制。
他被制服了,嗷嗷直叫。
“疼,疼——”
“毛手毛脚,叶子爷的肩膀也是你可搭的?小叫花做春秋大梦痴傻了吧,以小君自称?我看,还是你拜会叶子爷我吧。”
“我本来就是啊——”话到一半。
叶?又用了半分力道。
“好…好,叶子爷。我谢罪,我请罚,任由你处置,快,快松开。胳膊要断了……”
她松开了他,将手臂再次架起,扶住巍鸣。
巍鸣自语道,
“真是鲁莽无度,算了,本君宽宏大量,不跟你这个乡野村夫一般见识。”
胯下马儿飞奔,也像是归家似的,明了荆南依的一颗心。
快到鸾倾城城门了,远远地,一片红缨摇曳。
她牵了马缰,窥伺似的望过去,从没见过如此银亮的甲衣,像是天上的镜子跌落下来,碎了一地,化成了这群寒气森森的武士。他们头顶上的红缨,是沾在碎镜子上的鲜血吧。月牙状的弯刀悬在每个人的腰间,一晃一晃,整齐的令人眩晕。
她有点怕,惊弓之鸟似的。一贯在鸾倾殿昏天黑地的乐逍遥,也还是听穆哥哥提及,禁武令实行了多年。如此这般,银甲在身,利刃在手,定不是善类。她第一次真切切地感到了家族的危难,像是置身在寒冬里,看不见的危险如冷冽的空气,无形地逼近着,逼近着……
惶惶地从马上跳下来,躲避在小山坡下。
男人粗粝的声音泥沙俱下,“休息一刻。就地整装。”
两个抬着尸体的小侍卫哆哆嗦嗦地跑过来,站在小山坡上风处,草草解开裤带子,掏出自己的家伙来,呼啦啦地尿了。
“巍鸣君的尸体都臭了,还抬着干嘛?想要累死老子。”
“鬼才知道。不过,巍鸣君是咱皇甫世家来迎亲。就是做了鬼,那位联姻娇妻也还是要娶回逍遥堂的。”
“那倒是。据说得到鸾凤之女的世家才能坐拥天下,逍遥堂绝对不会让这个女子嫁到其他世家去的。”
“也够可怜的,还未成婚呢,就成了寡妇。”
“是啊。搞不好,回到逍遥堂,跟着小君一同下葬呢?”
两个少年暴露着自己的身体,呆呆地望向远方,方才清空的身子一下子充满了欲望,那个谜一样的女人,令他们神往。枝头上的凤凰还没有展翅,就要陪着焦黑的尸体一同埋葬,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们怔了一会,晃过神来,转身跑回队伍中去了。
荆南依立在坡下,将那席话听得一清二楚,才知这群人自逍遥堂而来,要替小君皇甫巍鸣迎娶荆南世家的郡主,令荆南依震惊的是,那皇甫巍鸣竟在不久前暴毙,现今他们抬运的竟是一具尸体。
尿液浇灌在山坡的青草上,竟有点芳香的热气味。不情愿地灌入荆南依的鼻息里,令她受辱。
不要嫁给一个死人!
不能嫁给一个死人!
那诗词歌赋中恼人的爱还从未剥夺过她的真心,就要她做地底下的皇后,陪着皑皑白骨,睡在冰冷的石头棺材里!
她跌跌撞撞地踱了几步,瘫坐在湖边。心绪烦乱,死死咬住唇,泪水顺着面颊滑下。
世界都随着她死寂了。
水中,轻轻浮起她娇俏的身影,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人比黄花瘦,憔悴的,却更惹人怜爱了。
一只小手抚在脸上,忽然眼睛一亮,对着水中的人儿轻笑了两声。
茫茫人海,她可以不是荆南依。轻飘飘的一个名字,束不住她活生生,热乎乎的生命。失了姓氏,她仍旧是天下第一美人。太美了,连她自己都怜爱起来。天下是男人的,她倾世的容颜可以得到天下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天下也是她的了。又何必倚仗区区一个荆南世家?有男儿心的地方,都是她的辽阔的疆土。
她想通了,重生一般,喜上眉梢。光艳艳地,还是那个急着冲出牢笼的小姑娘。只是这一次,她从荆南世家的血脉之网中越狱了。她抬着头,眼里含着无穷无尽的期盼。
水边,一丛山茶花靡靡地开得正盛,她选了一朵殷红如血的,对着水中的倒影,轻轻别在了发梢上。
粲然一笑,百媚生。
荆南依起身,牵起马儿,转了向,冲着远离鸾倾城的地方去了,遥远的,充满魅力的地方,召唤着她。
马儿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响鼻,她心里怎么微微疼了一下?
穆哥哥!
他的依依不再回去了,她要拥有更漂亮的发饰、衣衫和城池,一切一切好玩好看的东西,都是她的,都在等着她呢。
狠心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渐渐地,黑马跑远了,头上的那一点红淡然了。
苏穆并不知晓,命运摆布着他最爱的人,正在远离他。香消云陨,客死他乡……他的梦姑姑,他的依依,美艳的魔咒。
他肃立庭院,望向当空那残破的月亮。一股莫名的预感缠住了他。
含露和辰星匆匆而来,锁着眉,愁容满面的,全是破绽。
“禀君上,盾牌来报,逍遥堂的迎亲队伍抬着一具烧黑的尸体,正向我鸾倾城挺近。”
“尸体?何人的尸体?”
“据说,是皇甫巍鸣的。”辰星轻答。
苏穆大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觉察到了危险,野兽的气息!虎视眈眈地逼向他。
“大事不妙。”
逍遥堂要荆南世家背下这个弑君的罪名。
漫漫历史,狼子野心的故事血淋淋封死在史书中,今日,翻转着落到荆南的面前。
传言逍遥堂皇甫世家的大权旁落,已被懿花涧的人控制,挟天子以令诸侯。此时,杀了少堂主,而后,再与皇甫郡主联姻,名正言顺地以外戚的身份夺权。
改朝换代,弑君叛主!太阳底下无新事!
那一夜,悠然河畔,血腥味又从他的稚嫩的记忆里渐冉升起,微甜而温热的鲜血,蔓延在水雾之上,空气都是淡淡的玫瑰色,像是梦姑姑妆台上的胭脂。他一直不懂,死亡怎么会是女儿家的颜色,绮丽得令他毛骨悚然。
苏穆胸中,翻江倒海。
救不得姑姑,救不得武士,连她留下的鸾倾城也要百口莫辩地当那替罪的羔羊。
累累史册,罪迹斑斑……
他恨极!
辰星忍不住了,轻轻地问,“君上…我们该如何是好?”
大势将去,大局已定,一切不过是生命孱弱的抵抗!
他有点悲伤,觉察出自己的无能为力。人生苦,女人孩子可以哭哭啼啼,男人,从来无处可逃。牙关要咬碎了,他沾着血,赋着仇的姓氏,不容他落荒而逃。
苏穆定了定,“唇亡齿寒,巢倾卵破,荆南亡,其他世家也未必能明哲保身。”
他唤辰星。“替我送几封陈情信函给各世家,不能任由逍遥堂一家专断,将巍鸣君之死的罪责栽在我荆南世家的身上。”
狠狠抱拳,“辰星领命。”
苏穆又转向含露娘子,“在鸾倾城放出消息去,就说郡主正在城中筹备嫁妆,把那些耗时的繁文缛节都找出来,铺陈而行。如果他们想把弑君之名坐实,必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栽赃嫁祸在我等身上,所以尽量拖延时间。不要让他们进城。”
含露作揖,“含露这就去办。”
苏穆叹了口气,望向冉冉的月亮,又悄悄地高了一点,对天底下的生死漠不关心。
大劫难逃,只能逆天而为了。
他转身步入书房中,独坐在孤灯之前。
研墨提笔,恢弘而书。
“悠然河燕之山南北,人杰地灵,世家林立,皇甫先贤,胸有天下,殊途同归,是谓大同。今懿沧群心怀叵测,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所为,将我等效忠之主皇甫,推于虚设,害为傀儡。此番又置我荆南世家于忤逆之境地,坠忠臣于囹圄,陷黎民于水火。唇亡齿寒,兔走狗烹,荆南蒙冤而亡,兄弟世家亦难逃此果。长此以往,世家分崩离析,战火连绵,百姓何辜?遥想当年与异族征战,白骨横野,饿殍盈道,君子疾首,匹夫痛心。临此大难将行,荆南苏穆恳求援手,止暴行,扶明君,荡平天下,恩福百姓。还一片清明于黎民百姓,遗盛世太平予芸芸众生。”
书写完毕,将信函装进锦囊之中。
是他的无望的反抗。
第23章 无心杀机[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