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决定放下老脸,去求李田帮李凤娟介绍个婆家。
到了村南头李田家家,李汉拿手连续拍那家院子门口木板钉成的篱笆门。李田媳妇王桂花头顶着一块白毛巾,搓着双手飞快地跑出来,边跑边喊:“谁啊?谁啊?”见是李汉,马上收了脸上的烦,换了一副非常热情的面孔,非要他回家喝杯茶,李汉婉拒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要找李田村长,李田村长在家吗?”王桂花说:“李田去村部了。”李汉便弯着腰,拖着步子,缓缓地往村部走去。王桂花看着李汉有气无力的样子,盯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自顾自地叹息:“多好的一个人啊!多可怜的一个人啊!”
李汉蹒跚而去,路过村里的小卖部,顺手花五毛钱买了两包顶好的扶手烟揣进了怀里。村部设在村里的“石府”,其实就是一座石头砌成的两层小楼,是原来村里大老板李世仁与他二姨太的小楼房,后来李世仁被枪毙了,这小楼房分给谁都不合适,就被特意留下来做了村部。李汉到了村部,透过棱花窗户的缝儿往里窥探,见李田正拿着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便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话未出声,老泪先流了出来撇着嘴说:“李村长,您得帮我。”
李田正聚精会神地写画,见是李汉进来,忙站了起来去拿暖瓶,用搪瓷缸子倒了一缸子的热水,又加了点老红糖说:“汉哥,咱俩还客气,您有啥就说。”
李田虽然已经五十岁出头了,但精神还蛮好,干事热情认真,一直受村里人待见。李田上身穿着一件旧蓝咔叽布中山服,下身一条蓝咔叽裤子,颜色虽然灰白了,但还算干净整齐,屁股后面打着一圈圈老厚的补丁,但搭配得错落有致,不但不影响形象,似乎还有些美观;头戴着一顶单布帽,帽檐上面是一颗红五星,下面是一张红堂堂的脸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温和地看着李汉,等着他说话。
李汉犹豫一下,砸巴砸巴嘴,欲言又止,便从怀里掏出一包扶手烟,伸手递给了李田。李田转头不看那烟,拿手随机推了回去说:“汉哥,你见外了,你见我啥时候要过乡亲的烟?”李汉不好意思地又拿回了烟,撕开封口,抽出一支递给李田:“村长,一包您不要,抽一支总可以吧?”李田说:“这行!这行!”伸手接了,又顺手从蓝咔叽上衣的左上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来,娴熟地划着了,拿火先做出了个给李汉点烟的姿势。李汉说:“您先点,您先点!”但辞不掉,就赶紧抽出一支烟塞进了自己的口里,就着火点燃了,李田这才回手点燃了自己的烟,赶紧把快烧着手的火柴杆扔了。李汉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一阵咳嗽,鼻涕流了出来,拿左手抹了抹,又砸巴砸巴嘴,但还是欲言又止了。
李田善解人意地问:“汉哥,你是为凤娟的事来的吧?”
李汉叹了一口气,情绪低沉,喃喃地说:“没办法啊!只能求你这尊救命菩萨了,大侄女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又不能看着闺女就此糟践下去。”
李田让李汉坐下,拿起刚才自己写画的那个信笺纸说:“汉哥,不瞒你说,昨个儿,我和我爱人王桂花就思考了,商量了老半夜,就想着已经等了这十多天了,凤娟嘴里念叨的那个娃也没有来,你该有难处了。我们十里八村也打听了,顺带物色了七八个对象,今天我又反反复复分析了,给你介绍其中的两三个,你看哪个合适,我们再做打算。”
李汉感激地盯着李田说:“村长,您是未卜先知啊!真是让你费心了。”
李田说:“汉哥,您客气了,我这是为你们大家伙服务,总得未雨绸缪嘛!总不能火烧屁股了还不知道水在哪里吧!”然后就也不客气地拿着那刚才写画的信笺,照着上面记录的一些信息,一一给李汉说起来:“汉哥,咱姑娘是个好姑娘,人也长得俊,不敢说闭月羞花,十里八村也是数得着的,但眼下遭遇了这个事情,确实有点委屈姑娘了。以前,咱们横竖可在全乡挑着找,哪个后生不慕咱凤娟?现在,咱得实际点,既要让姑娘嫁过去了不受委屈,又得能包容眼下这个糟心事。我和桂花左右上下打听了,也让其他村的村长帮忙推荐了,对比了一下,我觉得这几个人您可以看看。一个是梁口村的,有一家是贫农之家,和我们阶级也对等,这家有三个儿子,至今都是光棍儿,爹娘为孩子寻媳妇早急白了头,尤其是老大,都三十四五了,至今还没有着落,咱农村有规矩,老大不娶,下面的娃娃无论男女,不能娶也不能嫁,得等着老大先解决,这可让他们父母着急了,因此,这家最急老大的婚事,我觉得咱们可以见见。另外一个是界牌村的,虽然也是姓李,但和我们的李不是一个根上的,不影响通婚,其中,有一家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和儿子都是好劳力,庄稼能手,儿子二十七八了,至今没找到媳妇,母亲是个特别善良的人,也可以见见,咱姑娘要是嫁过去能增加他们的劳力,母亲又那么善良,应该能包容。还有一个是陈庄村,有一个复员兵,也是三十五六了,原本有个母亲的,母亲去年过世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听说还是村里的治安主任,家里的关系再简单不过了,听说人也好,热心肠,能干事,很受人待见,村里人都喜欢他,如果他肯娶,姑娘到了他家应该也不会受公公婆婆的气,因为没有啊,更不用担心其他家人挤兑咱姑娘了。但,我就是听说他打仗时,炮火烧了身子,不知道伤得怎么样,您愿意的话,咱们也可以见见。最后,汉哥,我之所以推荐这三个村子里的人,是因为这三个村离咱村都不远,最远的陈庄村也不过七八公里的路程,以后回来看你也方便,你老了来给你把屎把尿的,也好给你养老送终不是。”
李汉没有想到李田不但提前思考了,而且还想那么细致,一阵感激说:“李村长,您不愧是我们的好村长,真是让您操碎了心。”
李田说:“汉哥,我也不给你客气,我说错了,你也别生气。目前,这三个还是我琢磨的,我还得问你一声,咱姑娘肚子里的孩子都四个月了吧?估计该显怀了,能不能瞒得住人家?这是至关重要的,只要能瞒得住,先嫁过去,生米煮成熟饭,其余的再慢慢解释。那三户人家我都打听了,只要能过去了,退婚应该不会的,顶多就是锅碗瓢勺地吵几天,且为了名声还可能冷处理,闷着吵,能过下去,还有可能不影响咱姑娘的好名声。”
李汉沉思一会儿,说:“李田村长,我也琢磨了好几天,我觉得显怀不显怀,咱都不能瞒人家,虽则那几户不知道哪一户能说成,但如果瞒了,早晚也是漏破绽,终究是让人痛恨的。我决定不瞒,免得以后姑娘受气。有啥说啥,人家要同意,咱就嫁,人家不同意,我宁愿自己养活,就当我不是养闺女,是养儿子得了孙子,也不能让闺女受委屈。”
李田颇感意外,心想,这李汉啥时候这么想得开了?啥时候做人这么光明磊落大气了。李田苦苦思考了一会儿,心想,原来分析的那几个人家,要是不声明,十有八九快速成事,但要提前告诉人家姑娘肚子里还带着个孩子,那还能说成亲?这事难办了。想到这里,李田又哎呀叹息了一声说:“汉哥,村里人都知道,你还指望靠着姑娘出嫁赚个好彩礼呢,以后也能有个养老的棺材板钱,但……”
李汉突然站起来说:“李田村长,你咋这样看我?我以前说要个好彩礼,是想靠这个为姑娘寻一个有实力的人家,以后姑娘好有好日子过,现在事情都到这步田地了,不琢磨了,只要人家好,人好,不欺负我姑娘,我啥要求也不提。”
李田拍了拍李汉的肩膀说:“你降低这个要求,事情会好办一些,你知道,这年月,各家日子都紧巴呢!那就说好了!我明天就和桂花分别去那三家,这事儿也不适宜让外人知道,就我两口子亲自跑了。”
李汉不断地砸巴嘴,心里对李田夫妻的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表,便又拿出兜里的那两包烟,硬塞给李田村长,两个人拉拉扯扯,磨蹭了好一阵子,李汉终于还是没有送出他那两包烟。其实,李田心里也在难受,帮姑娘说婆家,一般都是男方出钱买烟请客拿礼的,哪有女方出的道理?现在,李汉都晦气到这个地步了,作为老朋友,他哪好意思收李汉的烟?
告别李田,李汉向家里走去,他感到是那样的沉重。在他眼里,感觉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他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能快,稍微走快一点就觉得不能呼吸了。他是多么爱自己的闺女啊,现在,却要找人把自己的心头肉赶紧嫁出去,那是多么致命的苦闷,又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李汉甚至想到,闺女离开以后自己的人生光景,他盯着村里的一切,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教他想起自己的闺女是如何一点点长大的情景,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他还要在这个环境里过完余下的人生,他一个人该如何孤苦伶仃地过呢?他感觉自己的脚下好像突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痕,他探着身子,颤巍巍地沿着那裂痕走,他觉得头晕,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往下掉一样。他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
李汉走后,李田又写写画画,认真地研判分析了一下,他一贯喜欢深思熟虑。回到家,晚上就与老婆王桂花分了工,明天一个去梁口村、一个去界牌村。如果前两个有意向,后一个就不去了。如果没有,后天,陈庄村由他夫妻一起去。
他们按照分工,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下午,都早早地回来了,在家里夫妻开了碰头会,俱是摇头。王桂花去的是梁口村,她刚开口说姑娘已经有喜的话,便被人赶了出来,还差点被碗里剩下的茶水泼了一身。李田去界牌村,倒是吃了一顿午饭,可当那家人知道被介绍的过娘是个开过口的瓜,便说这是做不成的瓢,但念在李田好歹是个村村长,也没有责怪,只是在送他走的时候又三番五次地重申:“以后有好姑娘想着我们家,但要是开了封的就别提了,俺们在村里还要脸面呢。”一个个软刀子,说得李田心里好生害臊。
无奈,第三天,王桂花说啥也不去了,觉得跑也是白跑,最后只能李田独自去陈庄村。
李田骑着自行车,个把小时就到了陈庄村,经村里的村长带领,找到了那户人家,也知道那个复员兵叫陈大刚。
陈大刚住在陈庄村村北,紧巴着村边儿。他的院落是一个十分破旧的院落,却很大气且独特。说它大气,那确实是个四合院的结构,堂屋是砖结构,还有个侧耳房。说它破旧,院子里的几面墙都没有了,可是唯独那个砖门楼却好端端地立在那儿。仿佛向人表示:“既然我的主人把我留在这儿,我只好听命,至于你们,客人们,你们爱怎么进来,那就一切悉听尊便。”李田问了陈庄村的村村长,咋有这么奇怪的院落,方才清楚了。原来,因为陈大刚是复员兵,村里照顾,特意分给了他原村里老板的一座院落,三面都是砖墙,可是稀罕的院落。然而,几年前,陈大刚已经故去的母亲想养猪,没有砖垒圈,陈大刚就把墙拆了一个豁口,打算日后补上。谁知,这一拆等于破了口子,村里这个盖房砖不够了要借50,那个要垒鸡窝没有砖要借30,既然墙拆开了,陈大刚也就一律慷慨地答应了,他本身也不是个计较的人,现在是生产队,都是大锅饭,集体过,也不用天天关门闭户的,那围墙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他就任由村民自己去拆,自己去搬那砖头。就这样,渐渐地墙被拆光了,就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被遗忘了的门楼,成为陈大刚家最独特的标志。
 
第20章 求人[1/2页]